壹、前言
道沖不盈,是老子道德經第四章「道沖而用之或不盈」的縮語。大意是說,「道」之為物,虛虛渺渺(沖),但如果掌握了道,而運用到各處,將無往不利,綿綿不盡,用之不絕。「盈」之意為滿。不盈,不會滿溢出來,無窮盡的意思。
道德經第四章,我咀嚼了很多年。由於我自己特殊生活經驗的關係,逐漸醞釀出個人的體會。我認為,掌握了「道」的精髓,對於事物本質與法律本質,都可以具有穿透性的理解。對於知識,對於生活態度,對於生命意義,都有一種開放、但是不可動搖的篤定。
這篇文章將先解釋道德經第四章的大意,接著談「氣」。由於「道」並無實體,是一種虛無飄渺的存在,與「氣」的屬性相當接近[1],為了讓讀者更瞭解道之為物,所以我接著談氣。我認為,整個西方近代文明的精神,有理性化、汎科學化的傾向;道則是「湛兮似若存」[2], 恍惚中有物,這與西方近代文明是不相為謀的。為使讀者更清楚「道的神秘屬性」,我因而費了一翻功夫比較東西方的精神差異。文章接著談「陰陽相濟與動態平 衡」,此為事物的本質,近於道,或者說是道的一種重要呈現。之後,從動態平衡談法律的本質。最後,則發掘刑法體系裡的陰陽相濟與動態平衡。在文章裡,將談 到我的一些個人經驗,純粹為了說明上的方便,請讀者鑒察。
貳、道德經第四章解義
本文靈感得自道德經第四章,所以必須先做經文解釋。這經文只有短短幾句:
道沖,而用之或不盈,淵兮似萬物之宗。挫其銳,解其紛,和其光,同其塵。湛兮似或存,吾不知誰之子,象帝之先。
這段經文的意思,以我的理解,大致如下:「道 之為物,雖然虛虛渺渺,難以言說,難以掌握,但是當你心理明白並把握了道,你要運用起來,就會綿綿不盡,用之不絕。道,其實就是萬物的根本,萬物的起源。 掌握了道,你就會知道削平自己的銳角,消解外在的紛擾與內心的紛亂,隱匿自己的光芒,自然而然順應你周遭的境遇。道之為物,虛無飄渺,看不到,觸摸不到, 聞不到,聽不到,但是在恍惚之中,道卻又是存在的。我不知道,道這個東西在何時形成的,但我深信,他是在宇宙形成之前即已存在。」
關於「挫其銳,解其紛,和其光,同其塵」這四句,我解釋為「削平自己的銳角,消解外在的紛擾與內心的紛亂,隱匿自己的光芒,順應周遭的境遇」,這屬於文字上的「外解」。
林冠廷先生堪作我的生命導師,他認為,這樣的解法似乎缺乏具體的操作方法,從而無法讓大道的妙用在自己身內展開。他認為,若能將這四句「往內來解」,銳、紛、光、塵這四個字,指的都是身內氣機的形態,每一個氣機形態會有相對應的感受。銳指的是尖銳的、突出的、爭勝的氣機感受;紛指的是氣機的千變萬化、動盪的氣機感受;光指的是比較高尚的、亮潔的氣機感受;塵指的是比較低下的、卑污的氣機感受。內心因為爭勝、動盪、驕矜、卑下 --- 等等的感受,而產生了各種的煩惱束縛,在這些感受升起的當下,透過返觀,如實的覺知這些感受所對應的氣機形態實相,則其銳不挫自挫,其紛不解自解,處於光明富貴之境不感驕矜,處於黑暗污垢之中不覺卑下,即刻隨遇而安,無入而不自在。
我的外解,是一般詮釋道德經的書籍相當普遍的解法[3]。林冠廷先生的解法,應屬更為深刻的正解[4]。
研究老子的學者,有認為經文裡「挫其銳,解其紛,和其光,同其塵」這段話是誤植,不該出現在第四章,應當刪除[5]。依這說法,第四章就更簡潔的成為:「道沖,而用之或不盈,淵兮似萬物之宗。湛兮似或存,吾不知誰之子,象帝之先。」
我認為,刪掉挫其銳這幾句話,絲毫不影響第四章的精髓。那段話也出現在道德經的其他章。例如,第56章重複提到挫其銳幾句話:「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。塞其兌、閉其門、挫其銳、解其紛、和其光、同其塵,是謂玄同。故不可得而親,不可得而疏;不可得而利,不可得而害;不可得而貴,不可得而賤,故為天下貴。」挫其銳幾段話在第56章出現,脈絡上更為合理,更容易理解。
參、以氣比道
老 子告訴我們,道這個東西,虛虛渺渺,看似沒有,可是恍惚之中,卻是有「道」這個東西。我從前無法體會這究竟說些什麼,但隨著生命步入肅降的秋季,也因為習 練內家拳與稍涉中醫的關係,以及更加深入涉獵「生命的學問」的緣故,我終於完全明白了。這個明白,不是知識上的明白,而是心的明白與身體的明白。我要先從 「氣」說起,因為有助於理解「恍兮有物」這種東西。
先談氣,比較容易讓我們理解抽象的道。氣看來是神秘的事物,人的感官知覺有時無法清楚把握,儀器無法測量,但在恍惚之中,卻是有氣這個東西。
先談一般人身體上可以感覺到的氣。當我們生氣發怒時,一股隱隱的氣流或熱流從胸口直竄頭頂(怒則氣上)。當我們歡樂得意之時,隱隱的暖流全身亂竄(喜則氣緩[6]),所以會手舞足蹈,得意忘形。「儒林外史」范進中舉的故事,范進參加科舉多年,皆名落孫山,突然中舉,竟高興得發瘋了,即是「喜則氣緩」的最佳寫照[7]。當我們擔憂恐懼時,身體的熱流往下跑(恐則氣下)。人受到極度的驚嚇,可能尿褲子或大便失禁,是因為氣往下走。天氣太冷,身體的熱流收到內部,體表因此冰涼(寒則氣收[8])。人體都有自保功能,首先要保護五臟。天氣一冷,人的肌膚腠理就會關閉,氣要先回到中焦來(中焦指的是臟器),所以會出現四肢冰冷的現象。過度的用腦思考,會有胸悶氣淤的現象(思則氣結)。「黃帝內經[9]」對於情緒反應可能引發不同的氣機,有更多的描述。依照黃帝內經,百病生於「氣」。
練氣功的人可能都知道「自發動功」是什麼,當練氣的人有了「靜功」的基礎,只要讓自己安安靜靜,完全放鬆的站著,讓自己進入恍惚的狀態[10],就會不自主的身體擺動,發生種種意想不到的身體動盪現象,久之就會有高級的瑜珈動作出現,最終則是靜坐(動極而靜)。
我從未練過瑜珈,但我在做動功一段時間之後,開始種種瑜珈的動作,任由氣在身體遊走,身體柔軟有如嬰兒,縮小成一團球體。這件事,陳立愷醫師就在我身旁見證[11]。 也因為自己的身體反應,我才恍然大悟,道德經所說:「專氣致柔,能嬰兒乎」,究竟是什麼意思。這不是特異功能,不是魔術,更不是神通,而應該是人原本該有 的狀態。道家說:「識神退位,元神主事」,讓那個知識性的我(識神)暫時退出身體軀殼,由一個柔軟的奇妙的我(元神)來主導身體軀殼,就會有意想不到的事 情發生。
我 站「渾圓樁」,有類似的反應。站樁是內家拳的築基功課,渾圓樁是種種樁法之一,目的在蓄氣養勁,先打通經脈,再整理全身的勁路。剛站樁的前數月,身體完全 靜止不動;久之,體內一股無以名狀的氣流會帶著身體不自主的微微小動;再久,身體大幅度的擺動,有如太極導引,左右對稱;再接著是原地發勁,勁道的強烈與 迅速完全超乎想像,不是自己清醒時發得出來;有時以丹田為中心,雙手抱圓左右極其迅速的擺動,整個身體似要飛離原地;再更久,擺動幅度縮小,丹田的熱流上 下引動,從腰椎發出沈重的勁道;接著慢慢不動[12]。整個過程是:靜極生動,動極生靜。拳論所說「靜中之動,是為真動」,於是可以明白。
無論自發動功或渾圓樁所引發的身體動盪,全是氣的作用。這個氣,不是生氣,不是熱氣,不是呼氣,不是空氣,比較像是人與生俱有的「元氣」,或是一種無以名之的能量[13]。 人在睡眠充足,沒有病痛,沒有憂思,飲食良好的情況下,也會有一種通體舒暢,身心協調的「真氣鼓盪」狀態。當然這種狀態通常都是曇花一現,無法保持長久。 當身體的好狀態出現了,我們會說,「真有元氣」。元氣來了,思路清晰,身體週身百骸都很俐落,容光煥發。這不是神通,這是人應該有的最好狀態。這個狀態, 我們的身體明白那是什麼,心裡也明白。這個狀態叫做什麼?可以說那是「神清氣爽」,也可以說那是「精神飽滿」,這都是形容。形容詞,並不是被感知的事物本 身。那個事物本身,也許就是「道」吧。
「道」的意義,當然不等於「氣」。我只是以氣做類比,說明虛虛渺渺的東西,看似恍惚,但實際上卻是存在的。以下我想進一步談談東西方的精神差異,這也會有助於理解「道」之為物。
肆、東西方精神上的差異
本 文不企圖廣泛討論東西方精神上的差異,我也欠缺這種能力。我只想藉由下列幾點說明,指出近六百年來的西方,除了浪漫主義之外,基本上是理性主導一切,拒斥 神秘的事物。然而這個神秘事物,玄思冥想,坐以論道,卻是東方精神的特色。這個東方精神,在崇拜「理性與科學」的當代東方,也幾乎被擠到最邊緣的位置。
一、知識態度
東 西方的知識態度,有一些本質上的差異。這種差異可能從西方的文藝復興(大約十四世紀)開始,更為顯然。到了啟蒙運動(十八世紀),尤其到了十九世紀中葉以 後的自然科學勃興,西方人似乎對於感官知覺不可把握的事物,包括宗教,都敬而遠之,甚至嗤之以鼻。二次世界大戰以前對於西方思想界很有影響的邏輯實證論, 就以為一切知識如果缺乏邏輯與實證,這個知識就不可靠,必須從人類的思想領域中加以排除。形上學遭到邏輯實證論的鄙視,至於神秘主義,則更不用說了。西方 對於神秘主義還保有興趣的,大概就是十九世紀初從德國發展開來的浪漫主義[14]。浪漫主義的興起,使得西方有重新擁抱宗教的可能[15]。
西方的所謂科學,所謂實證,就是歸納、分析、客觀可驗證、數據化。社會科學也都在走這條路。這個思想進路,有好處,但也有缺點。好處就是一切似乎都更為嚴謹,社會科學不再講玄學,而是有經驗依據的理論,有數據的報告,更有說服力。缺點則是,忽略了整體的直觀。分析就是抽離,不斷的抽離就一定距離本質越來越遠。表面看,分析似乎很受用,很有說服力,但其實支離破碎。容我舉一個例子說明。
一年,東吳大學法學院邀請某知名大學的心理諮商教授來演講,題目是「如何抒解壓力」。這名教授留學美國,提到抒解壓力的一些技巧,應該也是師法美國。他教我們,壓力來了,要謹記ABCDEF的口訣。A代表Action,要以行動化解壓力,如跑步、看電影等等。B代表什麼?我坐在最前排,被點到回答,於是不假思索說Belief。教授說:「對的,信念,要有信念,如宗教信仰,有助於排解壓力。」C代表什麼?Company,「要有同伴、朋友,你的壓力才有傾訴的對象。」------。再度問到我,有無親人亡故的經驗,如何抒解這個壓力?
熟 知東方思想傳統的人都知道,道家或佛家的經典,蘊含極其可貴的抒解心理壓力的思想資原。這個思想資源直指核心,毫不瑣碎,我認為比起西方的心理學更為深刻 而有益。金剛經教人放棄「我」這個意念。我,是一切不快樂的源頭。一旦「我」這個念頭興起,對峙、憤怒、焦躁、嫉妒、恐懼等等,全都緊緊相隨。目中無人, 其實就是目中無我,不高興的感覺立即升起。不愛我,這個被捨棄的「我」一旦興起,憤怒與焦躁也跟著出現。憑什麼是他?這個被忽略的「我」一旦形成,嫉妒之 心即跟著升起。金剛經教示:「無我相、無人相、無眾生相、無壽者相」,「應無所住而生其心」,不要把我這個念頭牢記心上,不要讓一絲雜念在心境上盤據了。 這是多麼本質性的教導!一旦徹悟了,哪裡需要ABCDEF?
道德經也提到:「專氣致柔,能嬰兒乎」。心境可以做到嬰兒一般,前一秒鐘不悅,後一秒鐘立即釋懷嗎?道德經另外提到「為道日損」,為了求得道藝,為了獲得天空一般遼闊的心性,必須經常學習放棄自己[16]。深深瞭解這個道理,掌握到事物的本質,就不容易與人對峙,就知道怎麼韜光養晦,就知道如何「挫其銳,解其紛,和其光,同其塵」。那些ABCDEF都成了瑣碎的技巧。
二、美的審查
西方思想傳統長於具體事物的把握,也可以清楚顯現在美的審查上。以繪畫為例。「西方自埃及與希臘開始,繪畫不斷深受雕刻的影響。西方藝術學生以畫希臘石膏神像作基礎功夫便是一例。中國傳統畫家在未學畫之前先要學寫字。西方繪畫一個主要企圖是追求形體之渾圓也即立體感、雕刻感。在中國,繪畫則深受書法的影響。畫家的一個主要企圖是突出骨法用筆,也即筆觸感、書法感。從哲學的角度看,雕刻感著眼於客觀的實在,畫家的意圖似在證實客體的空間存在性;書法感則著眼於主觀的表現,畫家雖然也在描繪外物,但主要意圖在於留下主體活動的跡象。西方精神的客觀傾向與中國精神的主觀傾向,也在這裡表現出來。[17]」
二 十世紀中葉開始,西方的抽象畫雖然也企圖表達畫家的主觀傾向,但抽象畫是寫實主義走到盡頭的一種反動,而不是自發的精神表現。寫實主義以感官知覺能夠把握 的社會現實作為藝術的題材,拒絕不可捉摸的神蹟。印象畫派算是寫實主義的一條支流。印象畫派的畫家大多從事戶外寫生,企圖把握光影與物體之間的關係,而且 以光的七個原色作畫。照相機普及之後,一切的寫實都受到極大挑戰,所以,抽象畫才因此興起。瑞士大畫家兼理論家保羅克利(Paul Klee)有句名言:「藝術並不複製可見的事物,而是創造可見的事物(使不可見的成為可見)。Art dose not reproduce the visible, rather it makes visible。[18]」更簡潔的說,藝術是一種創造的隱喻(Art is a metaphor of the creation[19])。
關 於選美,西方重視的依然是「客觀可驗證」的事物,包括:身材、各種服裝秀、機智問答、才藝表現等等。至於整體生命狀態這種深沈而無法量化的東西,就根本不 能成為選美的評比項目。現在的東方審美觀,幾乎被西方、被庸俗的媒體牽著鼻子走。所以,整型美容大行其道,有錢買名牌而無所事事的女人被稱為貴婦,被稱為 上流社會。上流社會趨之若鶩的健身中心,教導滑稽的健身動作或韻律操,教導如何塑造可以傲人的雙峰、身材,線條與肌肉。依照東方的美學觀點,所謂的麗人, 固然要「肌里細膩骨肉勻」,骨肉要勻稱,但也要「態濃意遠淑且真」,體態豐腴[20],情意高遠,閒淑而且貞靜。杜甫的「麗人行」未必代表整個東方的美學觀點,但至少是重要的意見。傳統東方的審美觀,也給「娉娉嫋嫋」高度的評價,喜歡那種「千呼萬喚始出來,猶抱琵琶半遮面」的含蓄婉約。這與西方渾身解數的展露自己,是完全不同的。
三、運動與醫學
西方的運動與醫學,建立在解剖學的基礎上,或者說建立在客觀可驗證的基礎上。透過解剖學可以清楚知道人體的結構、器官、骨架、肌肉。西方的運動觀念是,需要何種力量的運動,就加強這個力量有關的肌肉,不少運動器材可以輔助這種肌肉的強靭。
傳統的東方運動理論,特別是內家拳,不建立在解剖學的基礎上,而是相信「心與意合」、「意與氣合」、「氣與力合」的所謂「內三合」。主張練功有三層道理:練精化氣、練氣化神、練神還虛。基礎是先養氣,再培養整體的勁;以心行氣,以氣運身。內家拳高手不會有明顯的肌肉硬塊[21],更未必有提起重物的力氣。
我曾受教於斯文儒雅的廖白老師,他說自己沒有提重物的力量,但迄至目前為止,所遇的活人,每一個都很乖。廖老師是高雄市警局的武術顧問,姬正賢先生(別號黑姬)是高雄市警局的技術總教官,也是我的形意拳啟蒙老師。黑姬的形意拳則傳自廖老師,兩人的名號在武學圈子都很響亮。2005年7月底,美國洛杉磯霹靂小組成員十餘名來台觀摩警技,到高雄市警局參訪。黑姬表演了一趟形意拳與八卦掌,狀似舞蹈,霹靂小組的隊長頗不以為然,廖老師於是邀請隊長上場切磋。這隊長身材極其魁梧,是美國的搏擊高手,屬於K1這一類,比廖老師足足高出一個頭,重了三十公斤有餘,但都在兩秒鐘內被廖先生摔跌七、八公尺遠,如是六、七次。我從一疊連拍照片看到這個隊長被捉拿的畫面。廖先生所說,遇到的活人都很乖,指的是這個。
西方人無法理解,何以一個沒有肌肉、看似柔弱無力的人,反應如此迅捷,如幽靈一般的沾黏貼隨,摔打捉拿沒有一定的路數。他們不懂前面所提到的「內三合」,也體會不出「拳無拳,意無意,無意之中是真意」這種不屬於明勁,又不屬於暗勁,而是「化勁」的恍兮惚兮的道理。
西 方的運動理論以解剖學為基礎,解剖只能針對死人,不能針對活人。在屍體上看不到「氣」,看不到「氣沈丹田」,當然更看不到經絡,找不著穴道。西方的運動 (如舉重或慢跑)有如猛火,讓人容易瞬間心跳加速,大量排汗,但能量很快耗盡,而且「心」是跳動不靜的。東方的運動,以太極拳或瑜珈為例,有如溫火,是以 意念或冥想帶著肢體伸展轉動[22]。這種運動,肢體上並不激烈,不會瞬間排汗,一旦發汗,就可能是發自臟器的汗。這種運動沒有耗掉能量的感覺,只有畜養能量的感覺,而且運動之後「心」是祥和的,屬於「身心靈」合一的運動。
有 煎魚經驗的人知道,以猛火煎,表皮很快燒焦,但不能熟透;以溫火煎,則表皮與肉俱能燒透。洗溫泉的人也知道,在接近體溫的中溫池,才可以久泡;在高溫池裡 很快發汗,但無法持久。要把體內脂肪或臟器的脂肪燃燒,必須靠溫火,而不是猛火。但是,溫火的用處不容易被感知,大家比較容易感覺到猛火的力道。
西 醫更明顯是建立在解剖學的基礎上,而且有一個絕大的優勢,它有龐大的自然科學(物理學、化學、生物學、基因研究)支撐。中醫沒有這種優勢。解剖學使西醫非 常熟悉人體結構,器官、神經與骨骼。越是深入瞭解人體結構,西醫的分科也就越細。因此,西醫對於比較難以把握的循環與功能的問題,似乎漸漸的成了弱項,例 如血液循環[23]。這是知識分殊化的必然結局,離開了本質,也失去了對於本質的興趣。西醫的強項是危機處理,但對於預防醫學或慢性病則顯得較為無力。
2003年4月初,我持續兩週嚴重暈眩,早晨醒來有如宿醉未醒,身體不受支配的搖晃,甚至開車也宛如遇到大地震,天旋地轉。醫師判斷,我可能腦部有血塊或內耳膜不平衡。我在大醫院檢查了四個小時,腦部斷層掃瞄、X光片、驗血、驗尿、超音波,該檢查的沒有一項遺漏,結果是一切正常。每一個身體器官都正常,每一種指數都正常,可是我的暈眩從何而來?
越 數日,我開始認真跟隨氣功老師林正弘練功(稍後再隨林老師學鄭子太極,楊式太極的簡式)。兩週後,我的暈眩不藥而癒,直至目前未曾復發。持續練功數月,還 有其他意想不到的體質改變。肌肉鬆弛的情況極其顯然的改善,絕少感冒,再無腰酸背痛。最重大的改善應該是,二十多年來天候轉涼時,晨間醒來碰到冷水,我就 鼻水淚水直流,不停打噴嚏,就醫多次毫無起色,現已不再發生。
我 所練習的功法有幾種,獲益最大的一種,稱作「搭指功」,網路上查無這項資訊。這功法極簡,極枯燥,也極艱辛。靜靜站立,兩腳與肩同寬,兩手向前平舉,大約 與胸同高,手臂放鬆不用力(想像肌肉無力的狀態),手掌向下,掌與臂齊,按下大拇指,其他指頭則維持水平;然後按下食指,再按下中指,接著按下無名指,最 後按下小指;每次按下指頭,其餘指頭都維持水平。開始練習此法,很難撐到十分鐘,久之,慢慢進步,有意想不到的奇效。心情煩躁、頭腦發漲、意識混亂,只要 閉目作搭指功十分鐘,觀察自己的呼吸,煩躁與昏漲一定平息。
這種功法與中醫的經絡理論相契合。大拇指內側,從指尖的「少商穴」延伸到胸上的「雲門穴」這一條經絡,是「手太陰肺經」。食指外側,從指尖的「商陽穴」延伸到鼻側的「迎香穴」這一條經絡,是「手陽明大腸經」。中指內側,從指尖的「中沖穴」延伸至胸前的「天池穴」這一條經絡,是「手厥陰心包經」。無名指外側,從指尖的「關沖穴」延伸至眼眉之旁「絲竹空」這一條經絡,是「手少陽三焦經」。小指內側,延伸至上臂內側的這一條經絡,是「手少陰心經」。小指外側,從指尖的「少澤穴」延伸至後背上端的「肩中兪」這一條經絡,是「手太陽小腸經」。逐一按下指頭,有疏通相關經絡的作用,使週身的氣血循環得以正常。何以如此,這雖是難解之謎,但卻印證不爽[24]。幾千年前的古人智慧真是不可思議。刮沙與針灸都屬於物理治療,目的在刺激穴位以帶動氣血循環。循環正常,身體的癢、酸、痛、麻自然改善。搭指功的作用更勝於刮沙或針灸,因為那不是單純針對某個穴位的物理治療,而是手經絡的全面疏通,更深層的由內發出的刺激。
我暈眩的解除,一方面得益於有效的功法,另一方面也因為閱讀林老師所推薦的好書。老師薦讀的書,都與「心的安頓」有關。經絡的調整與心的安頓,使我的身體產生加成的改善作用。所謂的「心」,不是西方科學所研究的情緒與思想,情緒與思想只是心的投影而已。「心」是什麼,那是超越語言文字的存在。
我 越來越相信,最為抽象虛空的「心」,對於人體的影響非常細微但也相當巨大。很多疾病,尤其是慢性病,甚至癌症,常常跟混亂的心有關。我的暈眩也是心的持續 不安靜與混亂所造成。這個視之不見的心,以解剖學為基礎的西醫,當然無法從科學檢驗的指數、從各個器官的檢查去發現。多年以來,我表面看來沈潛而安靜,但 企圖傑出的爭勝之心,讓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無法放鬆。沒有真正喜悅的細胞,使我的平衡系統與免疫系統都出了問題,終至發病。病肇在心,如何降伏狂亂的 心,方為根本。
四、小結
形而上謂之道,形而下謂之器。
前 面粗略的以「知識態度」、「美的審查」、「運動與醫學」比較東西方精神上在近六百年來的差異,主要說明一件事:東方精神有神秘的傾向,而西方則推舉理性, 崇尚分析,重視形而下的器,排斥形而上的道。我並不低視西方的精神,對於西方的實證態度、西方的美學表現、西方的醫學與運動,我都有高度的尊重。我只是強 調,西方近代精神的反形而上[25],拒斥感官知覺不能把握的事物,很可能錯失了最根本的東西。現代東方,如果缺少這個認識,一味尊崇西方,以為科學是一切,以為分析是上乘,看輕甚至鄙視自己傳統最為珍貴的對於「道」的闡述,則是嚴重的錯誤。
伍、陰陽相濟或動態平衡乃事物的本質
易繫辭裡面說:「一陰一陽之謂道」。所謂道,可理解為陰陽相濟,或動態的平衡。也可以說是「天人合一」,或者說是「自然」。陰陽相濟或動態的平衡,沒有一定的位置,沒有一定的規格,沒有可以測量的基礎,超越文字,超越敘述,只能體會。以下所說,還是勉強的說。
桂枝湯是傷寒論的第一湯方,治療風寒初起(發熱、汗出、惡風、脈緩),經常一劑而癒。桂枝湯的成分都是植物,包含:桂枝、生薑、芍藥、甘草、大棗。風寒入侵體內,所以要把寒氣逼出,桂枝與生薑是發汗之用,調度週身的陽氣。發汗固然可以逼出寒氣,但發汗過多將使津液耗損,因此以芍藥、甘草與大棗(黑棗或紅棗)滋養週身的陰液[26]。發汗與守津液,面面俱到。這就是陰陽相濟[27]。五種植物的混合,產生不可思議的治病功能,應驗了將近兩千年。去中藥房買一帖桂枝湯,要價新台幣30元。
如果風寒入侵更甚(頭疼發熱、身疼腰痛、骨節疼痛、惡風、無汗而喘[28]),桂枝湯稍弱,要用「麻黃湯」。麻黃湯只有四味植物:麻黃、桂枝、杏仁、甘草。麻黃發汗力甚猛烈,善利小便,能洩肺定喘,清肅外感之由皮毛竄入肺者[29]。桂枝味辛性溫,協助將肌肉中的寒氣逼出。杏仁味苦性溫,可排除咳逆上氣,能佐麻黃定喘;其苦降之性又善通小便,能佐麻黃以除風寒之留連體內。甘草可以緩和麻黃發汗的猛烈,兼能解杏仁的小毒,並填補出汗後的汗腺空虛[30]。麻黃與桂枝是陽,杏仁與甘草是陰,陰陽相濟發揮了奇妙的療效。
陰 陽相濟不是虛玄的道理,而是極其平常的觀念。再以日常生活上的休息,來談陰陽相濟。從文字的形象看,休,是人在木製的床上。這是能量收藏的狀態(陰),其 目的是為了「息」。息就是用,就是陽。把錢放在銀行,可以獲得利息,增加能用。安靜的休(陰),才可以獲得能量(陽),增加能量。好的休息即是陰陽相濟。
白天是陽的狀態,能量釋放,是為「用」。夜晚是陰的狀態,能量收藏,是為「體」。體必須善養,用才可以靈便。只有釋放能量而不知收藏,日夜生活顛倒,陰陽即不能相濟,體用就不能協調。如果夜晚在pub、在啤酒屋通宵達旦,就是消耗陽氣,而沒有蓄積陽氣,是明顯的傷害收藏,傷到了體。體受到了傷害,就難以日用。「善養生者,必奉於藏。」道家講「致虛極,守靜篤」;儒家講燕坐,講知止;佛家講禪定。這些都是強調靜,強調藏。
春 夏秋冬,也是陰陽相濟。春夏萬物茲長,屬於能量釋放的狀態(陽)。秋冬植物凋謝,有些動物開始冬眠,萬物蟄伏,屬於能量收藏的狀態(陰)。冬天必須寒冷, 能量必須收藏。如果應寒而未寒,表示能量沒有收藏,陰陽失去協調,來年的作物就不能有好收成。如果冬天寒冷,能量收藏好,來年就可以有好收成,所以說「瑞 雪兆豐年」。這正如同晚間的睡眠品質好,保證白天的精力旺盛,工作效率高。陰為體,陽為用。套用到法律的領域,自然法是體,實證法為用。用是有限的,體是無限的。
人的作息必須順應自然。白天夜晚要順應自然,一年四季也要順應自然。春夏可以盡可能釋放能量,秋冬則應該收藏能量。春夏不宜睡懶覺,但冬天必須「早臥晚起,必待日光」。心情不宜亢奮,所以要「使志若伏若匿,若有私意,若已有得」,心情(志)好像隱伏藏匿,好像有私意,好像有所得而心滿意足,不再忙碌的外求了。冬天的運動也必須講究,不要釋放太多的能量,讓皮膚太大的開洩,流太多汗,所以要「無洩皮膚,使氣亟奪」。基本的原則就是「無擾乎陽」[31]。亦即不要干擾能量的收藏狀態。四季的運轉,如果擾乎陽,自然界就會出問題。人的夜晚如果擾乎陽,健康就會出問題。人不能順應四季而作息,長久以後,健康必出狀況。
以上的觀念,其實就是「天人合一」。人的生活節奏,跟著天地的軌跡走。這也是「自然」的觀念。老子說,「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」。就是這麼簡單的觀念。
休 息養生講究陰陽相濟,人的互動也不例外。在美好的人際裡,一片陽光。但是,美好的人際關係已經隱含摩擦,陽中有陰。越是熟識的人,彼此的互動越為不講究方 式,可能口不擇言,可能舉止隨性,可能強人所難,但由於熟識,彼此隱忍。這種互動到了極處,被壓抑的不滿就會釋出巨大的能量,很可能引爆難以收拾的衝突。 兇殺案的當事人,常常彼此熟識,是好朋友、好同事、好鄰居、甚至是一家人、親兄弟、夫妻、同居人。所以說,福兮禍所倚。
富 裕得到尊崇,是一片陽光。貧窮受人冷眼,是一片陰鬱。但是陽極生陰,富裕到了一定程度,必有恐慌。恐慌財富貶值、恐慌不知如何管理財富、恐慌沒有獲得更高 的尊敬、恐慌子女爭奪財富、恐慌被偷、被綁架、被強盜、恐慌失去財富。相反,陰極生陽,貧窮到了極點,到了沒有立錐之地,人就被迫不顧一切的設法存活,變 得剛強,甚至勇悍狠辣。貧窮可能受到冷眼,面對物質生活上的不便,但是,「以無所得故,心無掛礙」,所以是陰中有陽。富裕所承受的卻遠多於此,雖然沒有冷眼,但心理的不安全感可能大於窮人,所以是陽中有陰。
生死亦是陰陽相濟。生為陽,死為陰。任何生命的存在,都是「無止盡時空中的一個偶然現象[32]」。死後則一切俱無,如何陰極生陽?形體雖死,但精神狀態或生命狀態,卻可能持續發揮影響、給人無限感動與啟發。梵谷、貝多芬、蕭邦都是如此。蕭邦1849年 去世,得年三十九,縱然你已經胸懷空明,只要靜聽年輕的蕭邦,魂魄依然深受牽動。套用羅曼羅蘭在「約翰克利斯朵夫」這小說裡的話,「有些死人,比活人還要 活;有些活人,卻比死人還要死。」有些人活著,卻只是肉體生命的暫存,即使狂熱追逐名利,但心理深處,卻是虛空茫然。沒有生命自覺的人,也可能連世俗的目 標都沒有,被視若無物。所以說,有些活人比死人還要死。
後記
本文原載於林山田教授的紀念論文集「思與刑」(2008年11月)。刊出後,我又作了很多補述。文章的相關內容,我醞釀的時間很長,至少三年,下筆的時間大約兩週。當時我脫離急性肝炎的危險期,但體能尚未恢復,文章是苦撐著寫完。紀念文集的交稿期限已至,我無法拖延,只能那樣交出去了。
我B肝帶原,至少二十餘年。很多年來,我習慣熬夜工作,酒量不佳卻又貪杯,犯了保護肝臟的大忌。近六年來,仗著練氣與內家拳,頗以身體自豪,晚睡貪杯如故。我每三個月必須追蹤肝指數,超音波掃瞄腹部。2008年4月22日,檢查發現肝指數GPT高達800(正常值應在40以下),醫師強烈建議我住院,至少應該服用抗病毒的藥物,但我自覺體能與精神都很健旺,既未服藥更沒住院,而且持續熬夜與偶而貪杯。三個星期後,我開始胃部發悶,食慾不振,有強烈的噁心感,不斷打嗝溢氣,服藥兩週俱無效果,深呼吸漸漸困難,嗜睡。5月21日檢查發現,GPT高達一千,一CC血液裡的肝病毒總量達到九億[47](正常應該是零)。
這對我是絕大的諷刺。我向來認為,身心秩序大亂的人,才會得病。近年來我努力要安頓身心,卻出現了身心秩序的大亂,哪有資格談論什麼天人合一、動態平衡與陰陽相濟?但是,我在老師生前已經說定,要寫這些內容,所以不能改弦更張。
我的肝炎發作,等於用身體印證我文章所談的內容。2007年父親肺癌末期住院,月半後往生,我在那段時期每週往返台北與老家屏東,同時憂心山田老師的病情,並對於他的過世悲傷不已。此外,我也不能忘懷俗世的學術表現。憂思與焦慮,內心動盪不定,或許造下急性肝炎的因子。當然,熬夜與貪杯俱是元兇。
一 切抵觸自然規律的舉動,都是不對的、甚至是危險的。自然規律就是天人合一、陰陽相濟、動態的平衡。這也是儒家所講的「中道」。熬夜與貪杯、憂思與焦慮,都 違反這個自然規律,反於中道。過度的自我期許同樣違反自然規律。身心的和諧,必得契接天人合一的自然軌跡。各種事物關係,包括星辰運行、人際關係、都無法偏離自然的規律,無法越出陰陽相濟的道理。這也就是「道」。
(2009年1月20日補記)
[1] 「電」的本性亦屬虛無。沒有電,即沒有燈光,但亮光並不是電。觸電的感覺是麻,或恐怖的麻,但麻也不是電。沒有電,電熱器不能發熱,但熱也不是電。我們的感官知覺可以把握到的「亮光」、「麻」、「熱」,都只是電的反應,並非電的自體。確實有電,但我們很難描述電是什麼。
[2] 湛 (讀站),是恍惚虛渺之意。我們講「衛道之士」,是指保衛「道」的人。道是什麼呢?那是「湛兮似若存」。我們很難說清楚道是什麼,但我們明白,道是存在 的。同性戀在數十年前是背離「道」的,現在很少有衛道之士去抨擊同性戀了。數十年前,未婚生子必然承受衛道之士的嚴厲指責,現在不會有人為此多置一詞。顯 然,道並沒有一定的內容。道的內容隨著社會條件而更改,所以衛道的態度自然也會變動。道可道,非常道。道,如果像容器一樣,有一定的範圍,就不是道了。
[3] 清 朝康熙年間的進士宋常星,服官數十年,告老還鄉,以他很多年的潛修,寫了一本道德經講義,深獲康熙皇帝嘉許,並為這書寫了一序。宋常星對於「挫其銳」等句 的註解,也是字義上的外解。講義對於挫其銳作這樣的解釋:「銳者,鋒芒之利。聰明才智,即如利刃之鋒芒一般,若不磨治,必有自盈自滿之失。故急當斂神以 靜,去識望機,使鋒芒不露。」解釋得很清楚,但還是屬於外解。參閱:宋常星,道德經講義,2006年,台北,東大圖書公司,第16頁。
[4] 林冠廷先生以電子郵件寫給我這幾句話的解釋,我欣喜而謝,他進而告訴我,他受益於新店中嶺山禪院張慶祥先生的啟發,不敢掠美。
[5] 黃登山,老子釋義,1999年3版,台北,學生書局,第19頁。不過,許多版本並沒有這麼說。
[6] 緩字,其實是渙散之意,緩就是「渙」的通假字。
[7] 范進這種喜而氣渙的情況,是怎麼解決的?范進最害怕他的岳父(是個屠夫),岳父在街上尋到范進,迎面一個耳光,范進才醒了過來。人在恐懼的時候,氣往下走,散渙的氣因此收住了。所以,黃帝內經說「恐勝喜」,恐懼時的氣下走,可以克制喜時的氣散渙。
[8] 天寒氣收,陽氣收到人體的內部(內部是熱的),有足夠的能量消化滋補的東西,所以冬天進補。夏天,人體的內部濕寒,脾胃最虛,因為「熱則氣泄」,大量排汗,陽氣都宣洩到體表上了,不適合進補。冬天應該吃蘿蔔之類的涼性食物,可調和體內的燥熱;夏天吃生薑之類的溫熱宣發食物,可調和體內的寒涼。這是陰陽相濟。
[9] 黃 帝內經與傷寒論是中醫的兩大經典,通透兩本經典,即能成為中醫的一代宗師。兩書皆成於漢代,傷寒論作者是張仲景,黃帝內經作者不詳。黃帝內經講一般的疾病 原理,講如何「因天之序」而生活,講養生觀念,很少談到具體的治病方法。傷寒論則主要談疾病的診斷與治療。黃帝內經有如刑法總則,傷寒論有如刑法分則。
[10] 這個恍惚狀態,類似半夜醒來如廁,似醒非醒,似睡非睡。既不是醒著,也不是睡著。有點意識,可是理知的作用幾乎不存在。
[11] 2004年,陳醫師曾經與我在同一個氣功班。練自發動功時由於身體會有意想不到的擺動,甚至走跳,因此具有一定程度的危險,需要有人從旁扶持保護,陳醫師就是我的保護者,我的身體動作他觀察得最清楚。當時陳醫師是台北市忠孝醫院的牙科主任。
[12] 站樁所發生的氣動現象,因人而異。每個人的意念與氣機不同,微微的意念都會影響氣動現象。這是非常個人化的反應,絕對的實證。用文字的描述只能對應讀者的腦子,用身體自己去應證,才能真正的身體明白。
[13] 這 種無以名之的能量或「元氣」,在嬰幼兒身上最容易發現。嬰幼兒不知道男女交媾的事,但有時陰莖自然勃起(無為而非人為);整天的哭鬧號叫,聲音卻不沙啞。 老子說:「未知牝牡之合而晙作,精之至也。終日號而不嗄,合之至也」。牝牡是雌雄,晙作是勃起之意;精之至也,是指精氣特別旺盛。嗄(讀煞)是沙啞;合之 至也,是指氣非常調和。
[14] 耶魯大學退休的著名史家Baumer對於浪漫主義這樣描述:「浪漫主義者都有一種對神秘事物的嗜好,並且特別重視個體的感覺與印象。他們也愛發弔詭之論。」參閱:李日章譯,Baumer著,西方近代思想史,1988年,台北,聯經,第320頁。心理分析學家喜歡鑽研潛意識,研究夢境的意義,潛意識與夢都有神秘色彩。潛意識是陰,意識是陽。潛意識的內容比起意識要大得多。佛洛依德曾經師事浪漫主義大家布倫塔諾(Brentano),如果說潛意識的研究有浪漫主義的血統,應該不為過。
[15] 宗教屬於神秘的事物,在啟蒙運動之後,宗教幾乎禁不起理性的分析,地位岌岌可危,但是,「浪漫主義促發了宗教的復甦」。參閱:李日章譯,前揭書,第325頁。
[16] 我 們現在所接受的西方文明,都是行銷、競爭、比較、評鑑、不要輸在起跑點上。一切都是向外追求,為了傑出,為了突出自己,很少有機會反觀自己的心性,觀照生 命的大事,觀照可能隨時會出現的死亡。容我引用西藏生死書的一段話:「我們的生命都消耗在緊張焦慮的奮鬥上,消耗在講求速度和打拼的漩渦中,消耗在競爭、 執取、擁有和成就上,永遠被無關緊要的活動和一些關注的事壓得喘不過氣。」參照:索甲仁波切著,鄭振煌譯,西藏生死書,2008年2版,台北,張老師文化,第81頁。
[17] 熊秉明,中國書法理論體系,2002年,台北,雄獅美術,第16頁,註3。熊秉明,西南聯大哲學系畢業,留學巴黎,專供西方藝術史,獲博士學位,任教於巴黎大學。文學家、書法家、藝術評論家、雕刻家,2006年於巴黎去世。
[18] 這段話也見之於余光中的藝術評論文章「從靈視主義出發」,收錄在:逍遙遊,台北,九歌文庫,2000年,第142頁。
[19] 這是Klee自己的話。參閱:Will Grohmann, Klee, Harry N. Abrams, Inc. New York , 1985.P. 7.
[20] 杜甫的麗人行,寫的是「長安水邊多麗人」的景致。唐朝盛世,馬肥人豐腴,嬌小纖弱不合唐人的胃口。現代西方病態的紙片人模特兒,是根本與唐人的審美觀念衝突的。
[21] 身體有肌肉硬塊,一定影響動作的協調。最顯著的例子是,美國大聯盟有不少選手為了打擊更具威力而從事重量訓練,把肌肉弄成硬塊,結果肢體反而失去協調,成績不如以往。當他們放棄重量訓練,而且減輕體重之後,反有更好的成績。洋基隊的A-Rod即為顯例。
[22] 豈 止太極拳或瑜珈,一切內家拳、正規的氣功、八段錦之類的運動,也都是以意念為基礎,體會力量如何整體的出現(不斷勁),如何由腳而腰而肩而臂而手,綿綿的 從身體發出。這樣,慢中自然有快,靜中自然有動。這不是玄學,而需要身體的實踐,久之,身體就明白了。這不是腦子可以明白。腦子對應的只是知識。
[23] 依照王唯工的說法,「近年來生理教學上出現了一些消長趨勢,血液循環在生理學課本裡的篇幅每年不斷地縮小。」參閱:王唯工,氣的樂章,2003年,台北,大塊文化,第15頁。又說:「自從1970年代之後,循環理論的論文就漸漸減少了,因為研究不出新東西來。」見:氣的樂章,第19頁。 可是,台灣每年的十大死亡原因,幾乎都跟血液循環有關係;基因研究對於十大死亡原因的貢獻非常小。(王唯工,台大物理系、物理研究所畢業,美國約翰霍普金 斯大學神經生理學博士,曾任中山大學物理系創系系主任、陽明大學教授、台大電機所醫學工程組教授,曾獲多次國科會傑出研究講,中醫師,已退休。)
[24] 對 於很多人而言,經絡是神秘的,但必然經過古人無數次的實證研究。茲引用一段話:「中醫的許多事實,光平一個思考行嗎?比如經絡、穴位這些東西,你能夠思考 出來嗎?你憑什麼思考可以得出某個特定的穴位要叫做風池、風府?你憑什麼思考出少陽經是這樣一個循行,太陽經又是那樣一個循行?無論你如何聰明,也是思考 不出來。顯然,如果沒有內證實驗,沒有非常精微實驗的參與,是不可能的。所以,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,在傳統文化,特別像中醫這樣的學問,在其理論的構建過 程中,是既有思考,又有實驗的。傳統文化中沒有實驗的說法,是站不住腳的。我們只有理由來區分內證實驗與現代的外證實驗,而根本沒有理由來否定內證實 驗。」參閱:劉力紅,思考中醫,2005年,台北,積木文化,第24頁。作者劉力紅,醫學博士,廣西中醫學院教授。
[25] 這只是原則性的講法,事實上,還是有不少重要的西方思想家,在崇尚自然科學之外,也對於形上學有深厚的功柢。英國已故的邏輯家與思想家懷海德(A. N. Whitehead 1861-1947)即是一個顯例。懷海德著作很多,在他1925年的「科學與現代世界」一書裡,就有專張討論上帝、宗教與科學。中文譯本可以參閱:傅佩榮,科學與現代世界,台北,土緒,2000年,第252-277頁。
[26] 關於傷寒論的書很多,我這裡是參考清末民初的大醫家張錫純的著作。張錫純,傷寒論講義,北京,學苑出版社,2007年,第5頁。
[27] 為 了證實我沒有妄談陰陽相濟,茲引一段中醫界經方大師曹穎甫的話:「桂枝能活動脈之血者也,芍藥能活靜脈之血者也。動脈為陽,故曰桂枝為陽藥。靜脈為陰,故 曰芍藥為陰藥。動脈之血由心臟放射,以外達於微絲血管,其地位由小而大,桂枝助之,故曰桂枝發散為陽。靜脈之血由微絲血管收回,以內歸於心臟,其範圍由大 而小,芍藥輔之,故曰芍藥收斂為陰。桂枝內含揮發油,故能發散。芍藥內含安息酸,故能收斂。收斂之後,繼以發散;發散之極,轉又收斂。二者互為起訖,如環 無端,依道運行,週而復始。」引自:姜佐景編著,經方實驗錄(曹穎甫醫案),台北,文光圖書公司,1998年,上卷,第11頁。曹穎甫,民前45年生,民國26年死於戰亂。擅文學,工詩詞,著有:漢樂府評註、諸子精華錄、梅花詩集。醫學著作有:傷寒發微、金匱發微。
[29] 張錫純在書裡提到自己的用藥經驗,建議患者先煮麻黃,去掉浮沫,再加入其他三味。這樣可以緩和麻黃的猛烈。
[30] 張錫純,傷寒論講義,第9頁。2009年2月25日,我正讀到這一頁,得知服務於外商公司的友人,上班受感染,畏寒,肌肉酸痛,嚴重嘔吐至全身虛脫,毫無食慾。這完全是當前流感的主要症狀。我建議去中藥房買一帖麻黃湯,要價新台幣30元。只一劑,只喝一半的湯汁,一夜好眠。第二天生龍活虎上班去,同樣受感染的同事,就醫後依然軟弱虛脫。這是先人智慧的高妙。什麼是科學?如果兩千年不斷應驗的事情不算是科學,那麼「客觀可驗證」的科學精神又是什麼?
[31] 怎麼實現這個「無擾乎陽」呢?在劉力紅,思考中醫,第94至第96頁,有很好的說明。